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第15章 陽春面

關燈
此前北地大勝,匈奴退兵稱降,諸胡盡退。

平遠王帶著妻兒和三百部曲卸甲入京面聖,長樂宮歌舞宴飲三日,還沒等到大朝會分功封爵,陛下先在酒宴上倒下了。

大皇子和二皇子早年被圈禁,目前最年長的三皇子雍王在京城經營多年,將宮禁牢牢把持在手,稱陛下是中風還是中毒暫且存疑,在首輔和太後扶持下暫代監國,指派禁軍將平遠王軟禁在王府等候調查,太後早幾日就將二姐姐和世子召進宮去,想拿捏住王爺軟肋,也確實是將王爺困在了京城。

那一日,顧謹和幾個同袍去相國寺外的小夜市看僧人辯經,沒去長樂宮宴飲,見勢不對在封城之前逃了出來,一路遭雍王親兵截殺,只因他王妃親弟這麽個身份,同行幾人每每拱衛於他,絕境裏唯一生機都給了他,一路逃亡到揚州,估計就剩他一人還活著。

雍王心思莫測,想必揚州顧府也有人緊盯,顧謹想到自己現在境況,身後既無高墻堡壘,身前也無同袍戰陣,但王爺被困在京城,二姐和孩子們深陷深宮,就算只剩他一人,也必須盡快回到北地與軍師匯合,告知京城諸事,調遣兵力,整軍備戰。

但此刻背上傳來的激烈疼痛又讓他實在無力,只得期待快點好轉,能夠早日動身離開,阿容帶個弱童獨居,無論如何,他不能將阿容卷進這些危險是非中來。

容娘雖然聽話出去了,卻並沒有去睡覺休息,而是摸黑進廚房點了燈,起竈燒水煮面,昨日在縣城買的上好銀絲掛面,水中下點鹽煮開了先燙了一把小青菜,撈上菜來再下面,拿筷子攪散,兩只鬥笠碗裏放些雪花鹽,一勺醬油,半勺豬油,舀滾熱面湯沖開了,挑起面條浸進去,小青菜碼上,香氣撲鼻。

容娘端著兩碗陽春面又走進了客房,把面擱在床頭上。

“到這會兒我也睡不著了,餓得不行,想來你也餓得很,簡單吃碗面吧”

扶著顧謹挪到床邊,讓他就這樣趴著吃面,他那碗分量十足,卻三五口就都吃完了,連湯都不剩。

“你是在北地吃了多大苦頭,這幅樣子要是被老夫人大夫人看見了,得流上三天眼淚”

“你別挖苦我,行軍打仗難道還像從前在府裏十七八碟兒細嚼慢咽?好阿容,你吃不下了?我幫你吃唄”

顧謹大概三四天沒正經吃過東西,真是餓慘了,容娘當然不可能讓他吃自己剩的,端著碗回廚房,把剩下的掛面全部煮了,找個盛湯的小盆調佐料,站在竈頭把自己那碗慢慢吃完後鍋裏的面也就煮好了,又端著小盆去給顧謹餵食。

吃完這一盆面,顧謹胃裏舒坦了些,疲憊上湧,很快又睡過去。

等到容娘收拾完廚房,天都亮了一線,她取幹凈的銅盆融鹽水,輕輕擦拭顧謹背後的傷口,重新給他上了柳大夫的秘制金創藥,過程中顧謹也沒醒,許是知曉容娘可信,一路逃來短暫放松了心神。

給顧謹換完了藥,容娘回自己屋躺了一會兒,半時辰就醒來,去叫小睿起來穿衣洗臉,教他用小刷子沾上青鹽刷牙,做了一碗面魚兒給他吃,囑咐小睿說家裏來了客人,生了病,要記得別去那間屋子打擾,看見了的話就喊堂叔,又給他安排了今日上午的功課,正經拿了描紅字帖叫他練。

小睿現在自己住在他父母從前的大屋,屋內也有精巧妝臺,容娘把那空空的妝臺拖出來放在檐下刷洗了一遍,打算問問村裏誰家要,幾只雞鴨換了它去。

又把父親房裏的那只書桌歸置到小睿房中,就擱在窗臺下,把窗子支開,外頭的陽光一下子都灑進來,滿室明媚,舒服得很,她鋪開宣紙,教小睿自己慢慢倒水磨墨。

這套文房用具也是父親原來用的,在北地大雪和兵禍降臨前,陳家也是個耕讀傳家的大族,家境還算殷實,族中子弟多讀書習字,只是文風不如南方盛行,父親是在祖父去世後分家出去的庶子,資源跟不上,沒能考取功名,後來逃難,的確是族人四散,他們家到如今剩下容娘和小睿兩姑侄,還有沒有其他血親,實在是無法考證。

一邊看小睿稚拙磨墨,一邊想父親和兄長,逃難到揚州,情況好些後父親尚還偶爾動下筆墨,兄長倒是完全放棄了讀書習字,一心開墾田地,顛沛流離的歲月裏,兄長餓怕了,一心只認為糧食最可靠。

聽父親說過,母親家那邊就她一個獨女,十七歲上絕了戶,宗族親戚算計家財,趕走所有跟她提親的人,逼她嫁個癆病鬼,母親決心要去跳河尋死,途中遇見被大母分出家門、身無長物的父親,就這樣,絕戶的孤女和被趕出家門的庶子成親了,他們成為彼此唯一的親人。

好在如今這個年頭,要查別地的戶籍信息很麻煩,當年西州淪陷,大越百姓四散逃離,很多親眷就此失去聯系,父親和他幾個兄弟也再沒碰過面,也許容娘真有個三堂兄呢。

磨好了墨,容娘從背後握住小睿的手,帶著他練筆畫,教他寫了一個人字兒,交待小睿今日要練滿兩篇人字,練滿了就可以玩兒,在角落點了一柱驅蚊香,靜悄悄離開小睿的房間。

她回到小客廳去裁布,這幾天要給小睿和顧謹做些夏衣,還要縫幾個棉花軟枕,大越百姓夏天通常是睡竹枕木枕的,秋冬最多也只是個麩皮枕頭,做冬衣的棉花還要靠長年累月的積攢呢,沒幾戶人家舍得拿棉花來填充枕頭。

顧府這樣的大戶人家用的枕頭倒是要金貴些,可堪賞玩的瓷枕,或是觸手生涼的玉枕,老夫人年紀大了,就讓府裏繡娘在木枕芯外頭綴絲棉,層層包裹,填充些決明子一類的安神藥材來用,這個時代人講究坐臥有形,睡硬邦邦的枕頭自然不會在床上翻來滾去,硌腦袋,簡直就是強行端正睡姿,容娘不習慣,她自己做棉花枕頭來用,倒是很得小娘子們喜愛。

她房中箱子裏大半都是棉布,少少幾匹成色並不好的絲絹,但鄉下人家,能弄到什麽好綢緞,女兒出嫁有幾匹絲絹已是娘家極看中的表現,容娘一不打算出嫁,二並不缺少錢財,這些父兄給她攢的嫁妝箱子裏的布匹就都敞開來隨取隨用。

顏色多是些天青月白姜黃淺紫,她備好布才發現手裏沒有顧謹如今的尺寸,便去客房裏徒手量他肩寬,顧謹大約是睡夠了,睜眼抓住容娘在他肩背上比劃的手。

“阿容,你再非禮於我,不管願不願意往後都只得嫁我了”

容娘拍開他的手,“三郎君,若是這樣便只能嫁你,那風回居可有一屋子小娘子等你回去娶呢”

顧謹沒接她的話兒,伸直手臂遞出去任由容娘給他量尺寸,“阿容要給我做衣服,料子可選的低調些”

“也沒得選,只有些棉麻絲絹,再低調不過”

“那樣最好,說起來祖母怎麽這麽輕易就放你出府了,也不替我看好了你”

“三郎,不要拿我打趣,如今我過的日子就是我想過的日子,再好不過的日子”

顧謹不再拿話兒去戲弄她,只是笑著看她,他笑起來減少了幾分殺伐之氣,眉目俊朗,和記憶裏那個每日五更便起身練劍的三郎重合了幾分,容娘心裏微微一動,也只是一瞬便歸於平靜,放了個虎子在床下,沖著顧謹促狹一笑,“三郎今早喝了好大一碗面湯,若要起身,記得喊我”

顧謹果然尷尬,轉頭朝著床裏邊,不再理人,容娘又笑了一陣,轉身出去,站在門外擡手攏了攏頭發。

等容娘出去了,顧謹又轉過頭來,面色如常,交疊雙臂枕著頭往窗外看,看見一顆郁郁蔥蔥的老桂樹,再等上三四個月,就是滿院疏影暗香了吧。

顧謹又閉上眼睛,仿佛真的聞到了桂花香,從前還在揚州時,別難寺有半山的桂樹,每到秋日微風的天氣,揚州半城都是桂花香,阿容在祖母院子裏接手了小廚房,拜托他去別難寺給她摘桂花,要曬桂花茶,做桂花糕,泡桂花酒,顧謹那時答應容娘給她摘桂花的條件是要吃桂花做的菜,整整一旬日,風回居滿是阿容桂花菜的香氣,他吃的怕了,阿容卻說還有沒做過的桂花菜。

府裏人都以為阿容是要給他做妾的,連祖母和母親都有這樣的想法,顧謹自己倒是從沒想過的,他少年時過得錦衣玉食無憂無慮,性情一派天真爛漫,顧府又家教甚嚴,對郎君身邊人防了又防,他那會兒只是對阿容有朦朧的歡喜,只是想時時與她在一起。

但自十六歲起,征戰在外的這幾年,他已嘗人事,也懂風月,見慣愛恨嗔癡,不再像少年時天真爛漫,其實很少時間去回憶從前,囿於抵禦外敵的重擔,他向來只看今朝,也不去設想往後種種,只是偶爾夜深人靜,草原上的篝火熊熊燃燒,好像人的心也跟隨著熾烈燃燒,他在這時會想起江南山石堆砌的小園裏,年輕女娘戴著寶石戒指的芊芊素手和她歪頭輕笑時多情流轉的目光。

六年不曾相見,這次被阿容所救,屬實是他沒想到的重逢光景。

這次重逢,也讓顧謹知道,原來阿容從來不想停留在顧府,她想過的日子,她想做的事情,她今後的打算,都是與顧府無關的。

他當然明白不能憑淺薄愛意將值得尊重的女子放置不值得的地位,阿容向往自由,如今她也不再是顧府仆婢,顧謹心裏想,往後就當阿容是妹妹,像待府中姊妹那般,護持她一生一世。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